几经曲折,国漫电影《姜子牙》终于在万众瞩目中上映了。说起《姜子牙》总不免想到去年的《哪吒》,对比《哪吒》的活泼画风和鲜明主题,《姜子牙》显得更沉重、复杂。影片伊始,师尊就给姜子牙出了一道一人与苍生孰轻孰重的伦理难题,这道哲学“电车难题”的出现也奠定了影片“不轻松”的基调,王朝倾颓,杀戮战征,以及大军后的凶年……影片中承载了更多命题与思索。但是,要打破“命”这道枷锁,却是两部影片在内容主题上一以贯之的。小哪吒说:“我命由我,不由天!是魔是仙,我自己说了才算!”姜子牙说:“用你自己的方式,去成为一个真正的神。”
当然,为了要悟出这个“道理”,姜子牙经历了巨大的心理斗争。对师尊的信赖或者说相信神的权威,令姜子牙十年如一日地纠结。直到小九的出现,事情才出现了转机,找到真相的姜子牙经历了信仰的崩塌与重建。在影片的高潮部分,姜子牙砸断了最后一条“宿命锁”——连通凡间和神界的“天梯”。十二金仙在姜子牙动手之前警告他说:“天梯若断,世间再无庇佑。”然而,这并没能阻止姜子牙,他毅然决然地砸了下去,于是在影片中上演了一个十分远古的历史典故:绝地天通。
在影片中,天对应了静虚宫诸神,地对应了凡间的众生,这里的主体是人类。神给予人、妖的是庇佑,是统治,甚至是欺骗和操纵。端坐静虚宫的师尊发动了封神之战,为三界确立了一套以神为首的“秩序”。从师尊最常说的“一切皆为苍生”到他的最后一句“辩解”:“这是我对世间最好的安排”,他似乎认为为实现这一“安排”,牺牲某个或着某些苍生并无不妥,他认为神有这样的权力,甚至以之为“神的宿命”,是斩断善恶之后的大恩大善。
《黄帝阴符经》有言说,“天之无恩,而大恩生”。师尊真是在践行道经中的大恩大善吗?答案当然是否定的。若说影片中塑造了一种大善的代表,那么除却大彻大悟后的姜子牙,就是玄鸟了。
玄鸟的意象,本取诸历史悠久的中华传统文化。《山海经》说:北海之内有山,名曰幽都之山。黑水出焉,其上有玄鸟、玄蛇、玄豹、玄虎、玄狐、蓬尾。《诗经·商颂》则说:天命玄鸟,降而生商。可见玄鸟的由来十分久远。影片中的玄鸟依然延续了神秘、吉祥的特征。姜子牙说,玄鸟会被赤诚的心念所打动,来引渡怨魂回到它们魂牵梦萦的故乡。玄鸟出现后,怨魂重回了久违的安宁喜乐,姜子牙感慨地说,玄鸟带走了怨魂,也带来了希望。
玄鸟对比高坐天宫的师尊,无疑更类似一种信仰性的存在。对于怨魂,善恶已经没有了实际的意义,它们都是封神大战的牺牲品,家乡和亲人是它们最后的执念。玄鸟带走怨魂的时候是不分阵营的,而是帮它们化解怨仇,完成心愿。若说师尊入局是为了创立某种神人妖三界的统治秩序,而这个过程中,善与恶皆可牺牲;那么玄鸟恰恰相反,它没有建立统治秩序的欲望,它出场是为了安抚被牺牲者,而这个过程中,善与恶皆可救度。如若真有一种大善是超乎善恶之上的,是前者还是后者?想必已毋庸赘言了。
它很容易令人联想到拔度亡灵的斋醮科仪。度亡科仪的救度者包含了九种十类一切众生,而众生不论富贵贫贱,甚至还包括了生时逞强斗狠、害人害己的凶恶之辈。在这个过程中,要将凶恶者度化为贤善,再引导它们同升常安常乐的丹天世界。在这里,玄鸟引渡和斋醮超度是异曲同工的。
关于善恶是非,道家道教有精辟而智慧的论述。老子很早就提出“天下皆知美之为美,斯恶已,皆知善之为善,斯不善已”,因为美与恶、善与不善的转换不定,所以他提出了一种“无”的方案来脱出两者的互对牵缠:“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”。这不难联想到老子“无为而治”的理念。与“无为”相对的是“有为”,与“无恩”相对的是“有恩”。回到《阴符经》说法“天之无恩,而大恩生,恩生于害,害生于恩”。恩,是恩惠,也上对下、高级对低级的干预和救赎。以有、无的视角观之,在师尊对世间给予“安排”,在他忠实的追随者眼中不啻一种“恩赐”。因为师尊“有恩”,于是“恩生于害,害生于恩”,灾难亦随之而来。
现身引渡怨魂的玄鸟展现的则是“无恩”,是“无”,它更接近于“天”或者说是“道”的境界。影片的煞尾处补充说,玄鸟来自一个比静虚宫还高的地方,那里有师尊的师父——师祖,而师祖在片中是没有透露名字的,是无名,一如大道,只有一个勉强的指代称谓而已。玄鸟可以说是师祖的使者,展现了师祖的理念。位于更高天界的师祖似乎才是真正的主宰或者说,是最终的裁判者和庇护者,师祖却是自始至终没有主宰世间的欲望,《道德经》说:“生而不有,为而不恃,长而不宰。是谓玄德”,而师祖即体现了这样的玄德。
师祖的境界是无为的,而师尊想做三界之长,他是有为的,也是有私心的,为了达到目的,他将私心以苍生的名义包装起来。道家说“天地不仁”“圣人不仁”,人们常将这种“不仁”解读为没有偏私、不偏爱偏仁。师尊处在“有”的层次,他要创立秩序并予以主宰,这也是师尊的最大原则,可以凌驾在善恶和他口中的苍生之上。所以师尊不可能做到“不仁”,也证明了一开始他令姜子牙“斩善”的试炼只是一个自私的幌子罢了。所以醒悟后的姜子牙说,“是神,是妖,是人,不可欺,不可操纵,不可不救”。这才是一种没有偏私的“不仁”境界。
影片在结尾终于画风一转,还凡世一个美好与安宁。对比之下,这样的美好竟有一些教人难于置信。有人说这是照顾观众的感受,也有人批评过于理想主义。它的骨子里,却是对人类自己掌握命运的自信。天梯断了,静虚宫诸神不再插手凡世,而权位更高的师祖,如果没有小孩子的追问,人们都不知道还有祖师的存在。如《道德经》所言“太上,下知有之”,也如《庄子》中的“上如标枝,民如野鹿”的描述。人神分离,诸神对待世间从有为回到无为,处在下位的凡世众生也不再受到欺骗,尽管他们的力量相对弱小,依然令他们自己掌握命运,也为自己的选择负责。电影则以艺术的手法向人们肯定了这个选择:姜子牙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成为一个真正的神,人类也可以真正地把握自己的命运,创造属于人类自己的幸福。
(本文首发于《中国民族报》、指尖国学,来源:道教之音)